读完之后的感受是什么呢?《野火》讲的都不什么深奥的道理和故事,都是已经知道的民主观念和一些以人为本、实事求是、自信自省的价值观点。

可是又是为什么会有很大的触动呢?我想就如书里说的读者来信一般,

“啊!你说出了我心中早就想说的话”。“野火”显然痛快地供给了情绪的发泄,但是令人心惊的是,在发泄之前,那份情绪有多么堵塞,多么郁闷

像压力锅突然掀了锅盖,我一看,锅子里全是沸腾而不准流出的泪水

政治正确也是一种压迫

在这些感性的触动之后,再理性得思考民主是什么?自由又是什么?

我自己认为民主就是人民自己做自己的主人。在狭义上,民主是与专制对立的政治制度。关于民主制度我觉得没有必要过多重复去说书里的内容。

在广义上,压制民主的不止政治制度,正如“难局”所写,

所以我很怕谈“爱国”,因为我知道当群众对“爱国”认起真来而狂热的时候,这个“国”就成为一顶大帽子,要压死许多不那么狂热的个人。要谈爱国,我宁可一个人上山捡垃圾。

我也怕听人说“学校荣誉”,因为我知道,为了这么一个抽象的框框,有多少“不听话”、“不受教”的学生要受到残酷的压制,多少特立独行的个人要被塞进框框里,呼吸不得,动弹不得。

我更不忍心听人宣扬五代同堂的美德。在那个和谐的表面之下,有多少半夜的叹息、破碎的梦想、解体的个人意志,一切都为了一个抽象的理想、一个原本造福个人而往往牺牲个人的制度。

法制、国家、社会、学校、家庭、荣誉、传统——每一个堂皇的名词后面都是一个极其庞大而权威性极强的规范与制度,严肃地要求个人去接受、遵循。

可是,法制、社会、荣誉、传统——之所以存在,难道不是为了那个微不足道但是会流血、会哭泣、会跌倒的“人”吗?告诉我。

这些“堂皇的名词”都是集体和威权的化身。而民主则是自下而上的力量,是追求个体和自由的一种投射。但狭义的民主制度绝不等于自由。

“威权政治太过庞大,迫使我们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它身上而忽略了其他的压迫,这些其他压迫,当威权不在时,倾巢而出,无孔不入”

“绝对娱乐”、“政治变为纯粹的商品推销术”、“新闻由虚假和童騃式的愚蠢统治”、民粹主义、政治正确。

是的,政治正确或者说“民意”。

于右任的铜像被拆走,换上庸俗不堪的炫目花灯;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说炫目花灯庸俗不堪,而于右任的书法和当年办教育的理念值得尊敬。

“反对民意,就是反对民主”,“民意可能恶质化成一种多数的、平庸者的暴力,限制个人的发展”。“只知道群体的齐一,不知道个人超越卓群的重要”,其后果是国家“停滞不前”。

所以自由与广义上的民主是相对的,是会变化的、遥远的目标,而狭义的民主制度只是其中的一站。


那民主带来了这么多问题,而高效的开明专制似乎是最理想的制度。民主是不是错了?

不是,专制制度的问题是它无法保证决策者不做坏事。因此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民主制度是“最不坏”的制度,“是防止统治者屈服于权利的危险诱惑的手段”。民主的好处是政府无法将它的思想强加于人民,无法强制执行人民不希望的行为。“鼓励自下而上的力量,鼓励参与”。

事实上,不能呼吸、渴望空气的人,你不能跟他说“那空气充满杂质,是败坏的,所以留在屋里吧。”你就是不能这么说。

不能因为民主带来的新问题而拒绝民主,同样也不能对民主带来的新问题视而不见。

回想台湾自八零年代走过的路,我觉得不是民主错了,而是知识分子,包括我自己,对于民主的认知理解太浪漫太简单,有一种期待错置。我们把民主当成一个现成的果实,以为摘下来就能尝到甜美,没想到是酸的。我们应该在更早的时候,就认识到民主是一个过程,一个不断摔跤再站起来的过程。

教育、独立思考与道德勇气

“幼稚园大学”批判了台湾大学保姆式、过度保护的教育方法,使学生“缺乏独立自主的个性、盲目服从权威、完全没有独立思考能力”。“机器人中学”对僵化的形式主义、教育者对权威的崇拜提出了批评。“不会‘闹事’的一代”则分析了现在年轻人视野窄、无法独立思考缺乏道德勇气的问题。

造成教育问题背后的原因非常复杂,有科举制度的遗毒、中华传统对服从权威的思想钢印、当权政治对教育的干预等等

科举的遗毒导致了我们的教育非常功利。这也导致我们的学生关心面如此狭窄。“我们的环境不鼓励,甚至于试图阻碍他对书本以外的兴趣”。“你只要把书读好,其他什么都不要管”。但这个论断是经不起考验的。“只有在把知识带到人生的实验室里去观照验证之后,知识才能落实”。

中华传统对服从权威的思想钢印让我们的教育“习惯于供给‘结论’,不习惯供给给学生‘方法’,让他们自己找结论”。这样的教育思维方式“所剥夺于我的,是求知的权利与独立判断的能力”。

所谓“金玉良言”说穿了,也就是死了的人交代下来的“结论”。这种思想传递根本上就不容许独创,不容许学生下自己的结论。

当权政治对教育的干预导致了教育者在现实层面上以“稳定”作为目标。“我们一再教导学生要见义勇为,要当仁不让,要择善固执。可当学生一旦实践了这些道德理想,我们却恐慌地压制它。”几次过后,我们会发现”这个社会根本不希望他有道德勇气或正义感“。

为了表面的安静稳定而扼杀年轻人的正义感,代价是否太高了一点?

政治对教育的干预还会导致教育变为政治手段,“有计划、有系统地制造易于统治的顺民”。

只要编制教科书的权利垄断在政府手中,哪一个政府舍得放弃“制造共识”的大好机会?

就如”奥威尔的台湾“里所写:

思考是追求真理的工具,学生一旦获得这个工具,我们就不可能对他说:你去治学问,但不要碰政治。 反过来说,如果我们执意不让学生在政治问题上刨根问底,唯一的方法就是根本不教他追求真理的原则和方法。但是这样一来,我们还谈什么教育?

我们的教育是不是希望教育出更优秀的人,能够独立思考、有道德勇气的人?还是要教育出对权威绝对服从,只有集体没有个体的人?

我很怀疑。

自由民主不是反叛

最后一个想记录的是”野火现象“里对”对开放、自由、独立思考的观念恐慌的上一代“提出的三种批评的辩驳。

第一种

“我们忠心耿耿追随政府来台,政府就像父母一样对我们有恩,你的书所传播的根本就是反叛思想”

把政府当父母,施政措施作恩德,批评时为“反叛”。流露出来的是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我们的民主历练之浅,由此可见。

第二种

“怎么可以鼓励学生独立思考、争取权利?这不是闹学潮吗?大陆就是闹学潮给搞丢了!”

学生独立思考、争取权利不等于闹学潮。学潮是果不是因。是先有政治上的病态,人心不满郁积到一个程度爆发出来才有学潮。要避免学潮就必须在政治上力求公正合理,而不是锁住年轻人的头脑

第三种

“我们这一代抛头颅、洒热血、挨饿受冻才赢得今天衣食温暖的安定局面,你们这物质的下一代人在福中不知福,已经有了温饱还大声嚷嚷什么自由、什么人权……一个作家被关上一两年就是大不了的事,哼,比起我们这一代所受的,被关几年算什么玩意?

这种说法一则诉诸情感(我为你牺牲,你要感恩);二则诉诸经验的权威(我吃过苦,你没有,所以我的对的,你是错的)。带着很大的说服力。

  1. 我们应该感恩
  2. 这一代追求的是另一种福,更高层次的福。衣食温暖的安定知识基本的出发点,这一代当然不能以此满足;上一代奠定了这么一个基础,这一代或许就能建立一个开放自由、公理伸张的社会,作为下一代的基础。

这一代必须体谅上一代的经验,心存感激;上一代也必须交棒,放手让这一代奔向一个不同的终点。

幸福没有止境。